人都有自己所需要的温柔,那种东西被称之为“理解”。
我很想知道,Fey在死的时候有多么渴望我的温柔。
越是如此想来,我就觉得自己是无法原谅的罪人。
嘴边的想念,还没说得出口,就变成了必须要埋葬在心底的陪葬品。
挽歌的死,让我进入了这个地方。
而Fey的死,让我离开了这个地方。
对挽歌的死,我所背负的是沉重的负罪,而Fey的死,对我来说则是无法承受的巨大悲伤。
我睁开了眼睛,睁开现实世界的眼睛。
游戏仓已经被打开了,但是我没有起身。
手慢慢擡了起来,我捂住脸,浑身发抖,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Fey死去了,我再也无法见到她的容颜,再也无法吻她的双唇,再也无法嗅她的发香。
我好想她……
嘈杂的声音,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在我前面不远的通行处来回的穿梭着。
我看向纯白色的墙壁,意识到自己已是身在真实世界。
我慢慢的站起来,看着两旁相同型号的游戏仓排成了整整齐齐的样子一直延伸到房间的尽头。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来了,这是我成为电池之后第一次退出游戏。
看着来自真实世界的光芒,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恍惚……我到底在那个虚拟的世界经历了什么?
在工作人员之间穿梭过去,我按照标示离开了工作室,进入了洗手间。
激活水龙,用力用冰凉的水泼在脸上,然后擡起头看着镜子里面的我。
水珠顺着脸颊一滴一滴的淌下去,我几乎认不出镜子里的人到底是谁了。
眼睛里闪烁着不正常的光芒诉说着深深的迷茫,身上穿着如同疯人院病人一样松松垮垮的制服。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身衣服在我身上穿的时间已经快要两年了。
我用手撕破衣服,将它扔在地上,不这么做我就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无法正常呼吸。
Fey的影子疯狂地在我眼前不断晃着,几乎要把我的全部神智吞噬殆尽。
这种感觉曾经出现过一次,挽歌死的那一次。
曾经从某个人嘴里听到过这样一句话,生命混乱、肮脏、自私而短暂,死亡有序,圣洁、公平而永恒。
我现在很想将说这句话的人的嘴巴死个稀烂。
死亡从来就不是美丽的东西。
Fey满身血污死在我面前的时候,占领她的就只有无尽的对死亡的恐惧。
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被死亡夺走的时候,留下的是撕裂的内脏和破碎的脊椎骨……
我呕吐起来,胃里根本就什么东西都没有,胃酸烧的喉咙隐隐作痛。
死亡就是这么恶心的东西,人们说死去的人会得到永恒的安宁,这只是一相情愿的幻想而已。
没有人知道死去的人会得到什么,而活着的人会得到什么我却非常确定。
那就是无尽的悲伤和根本没办法抑制的想念。
是你自己想要和她分开的,为什么她死掉之后你却会这么想念她?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我根本就不想和她分开,她也是一样,只不过我们都选择了一条让自己后悔的路。
我无法面对这个答案,因为巨大的悔意让我只想要把胸口撕开。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跪在地上,手上全都是血。
洗手池前面的镜子已经被我砸了个粉碎,玻璃的碎片散落在地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手指捻起了一根玻璃,我知道自己也许在下一秒就会将它坚定的移向自己的手腕。
握着玻璃的手掌流出来更多的血,但是我最终还是将它松开了。
“我很高兴你没有这么做。”
身后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回头看去,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面孔。
不过从他身上的衣服来看,应该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跪在地上的样子一定非常难看……我撑着地面让自己爬了起来,这个时候我才感到了手指的胀痛和手心的撕裂感。
我没有回话,而是径直想从他身边走过去。
没想到他依着洗手间的出口,伸出手臂拦住了我。
我用充满杀气的眼神看向他,就像看一个可以任我鱼肉的低级玩家一样。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里可不是『神都』。”
他对我的眼神完全不为所动,而是递给了我一卷绷带,“所以这里也没有可以提高回复速度的高级医疗所。”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从这个工作人员手里结过了绷带,开始给自己包扎手上的伤。
我有些疑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带着这种东西出现在这里。
也许是猜到了我想的事情,他直接就给了我解释。
“觉得很奇怪么?要知道,像你这种呆在『里面』连续一年以上的家伙,一旦出来往往都爆发出某种心理问题。所以在洗手间安放在急救橱窗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你并不是第一个在这个地方寻死的家伙。”
“我没寻死。”我冷冷地说。
“至少你有过那个念头。”
我没有回话,因为他说的没错。
可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那些只能证明我之前所有的挣扎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而曾经那些命运对我的垂怜也会永远离我而去。
包扎完手掌,我对他点了一下头就想离开,可是他却仍然挡在我前面。
“你想要什么?”我擡头看他。
“我跑到『电池』的专用洗手间可不是为了给你介绍急救橱窗的用处来的。有些话想和你谈谈。”
“我没那个兴致。”
男人耸了耸肩,“这和你有没有兴致可没有关系,你必须和我谈谈。”
“凭什么?”
“凭这个。”
他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并给我留出了看清上面内容的时间。
罗门,我所在的这个“电池”机关的总负责人。
“说吧。”我妥协道。
“这里可不是什么交谈的好地方。”他转身打开门走出去。
“去我办公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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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门走在前面,我跟着他穿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
很久以前我进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情去观察机关的一些状况,现在也是一样。
我麻木的跟着罗门进了他办公室以后,他请我坐到了他的办公桌前面。
办公室不大,只有一些基本的家具。
不过他身后的落地窗让并不算宽敞的办公室显得非常敞亮,淡黄色的墙壁让人也不那么压抑。
他的手一摆,面前就出现了一个浮空的屏幕。
我有点儿惊讶的看着他的手腕,却没看到CRK的存在。
罗门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神情,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罗门一边解释,一边对自己手腕做了一个打针的动作。
“看来你已经进去时间太久,有点儿跟不上时代了。现在高级点的CRK已经是内置型的了,打装在皮肤下面的。这两年人类的科技可没有懒惰到停滞不前的地步。”
我点了点头。
“贪狼,是你『神都』的id吧?还是你比较希望我叫你真名?”
“贪狼就可以。”
“我想也是。像你这种杀手一般都不喜欢被别人叫外面名字的。”
他说到杀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脸很明显的抽动了一下。
不过他说的倒也没错,我用这双手杀掉过多少人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我知道他们会死,那也并没有阻止我的行为。
“我们这个机关的『电池』数量大概是七万,但像你这个神经拟真级别的却只有四十多个。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事情让你在这么长时间之后退出了游戏?据我所知,以你这种情况呆在里面一年以上的人,有99%是一辈子都不会退出游戏的。”
我本想以一句“不想说”将这个对话结束,然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却左右了我的答案。
“很重要的人死了。”我如是说道。
罗门的表情很平淡,他只是简单的点了点头,“那么,你现在什么打算?”
“出去。”
“有回来的打算么?”
“不知道。这你也要管?”我对他的问题感到了厌烦。
“无论你会不会回来,我都要提醒你。你当初的合约写得很明白,作为神经拟真级别0的『电池』,每个月的退出时间只有24个小时。作为本机关的负责人,鉴于你从来还没使用过假期,我可以多给你两天时间。但是如果你在72个小时以后还没有回来的话,我们就会视你自动放弃合约,你在我们这边的身份资料会全部销毁,那么贪狼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了。”
我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说完了?”
“如果可以,我想让你在这里等一个人,这段时间不计算在假期之内。”
“什么人?”
“很抱歉,不能说。”
“那我也没必要迁就他。我可以走了么?”
罗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我可以离开,“离开之前别忘了去公共关系部领你自己的东西。”
我推开椅子,径直离开了罗门的办公室。
我按照罗门说的,在离开机关之前去了公共关系部。
不是因为我接受了他的建议,而是我确确实实的需要出去用的必备品。
公共关系部的工作人员给我打装了一枚皮下的CRK。
手腕痒了一段时间,然后那东西就仿佛不存在一样消失了。
习惯这种非腕表式的CRK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那对我这种曾经开过数码店的家伙并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这个多少钱?”我忍不住问,因为我记起来我成为电池之前的帐户里面大概只有一万三千克斯的资金,如果这个玩意儿太贵的话我也许连在外面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这个是从你的工资里面扣的。”那个工作人员的态度是在算不上好,但是他毕竟吐出了两个我非常感兴趣的字眼。
“工资?”
“自己查帐户去。”
我这才想起来,当初签的合同里的确有按小时付的工资存在,而且当时还填写过我意外死亡后的受益人什么的。
用十分钟的时间才熟悉了新型CRK的使用方法。
当我查账的时候,被上面显示的一笔巨款完全真惊了。
“怎么可能这么多?”我忍不住问那个工作人员。
“我怎么知道……”那家伙实在不是什么良好的聊天对象。
仔细想想,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富有。
每小时近二百克斯的基础工资,对于我这种随时会丧命的工种来说并不算太高。
关键在于,我自从成为电池之后就再也没有下过线!
每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呆着的这几年,工资一直水涨船高,更别提利息了。
如今想想,如果我将手中的神宫、身上的铠甲都卖掉,一切都能够重新开始的。
忘掉那个让我痛苦的世界,在这个时候显得无比诱惑。
如果说我没有觉得动摇,那是自己骗自己。
已经这么久了,就算是来为挽歌复仇的“幽鬼”杀手,也不可能再找我麻烦了吧,毕竟时间这种东西会冲淡一切。
那个时候我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发泄的理由,事情过去这么久,谁也不会有耐心再来蹲守我这么一个失踪的家伙。
我可以回家了。曾经失去的重要东西,可以重新一点一点捡回来。
只要忘记挽歌,忘记Fey,忘记阿纱嘉就可以了。
问题是,忘得掉么?
带着这个问题和无比的动摇,我坐上了通往家乡的那艘飞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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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去看看老爸老妈,因为当他们已经习惯了我的消失,重新出现对他们来说也许是另外一种痛苦。
熟悉的城市,一家熟悉的餐馆。
我挑了一个熟悉的位置,然后要了一份地地道道的扬州炒饭。
瓷勺刮擦着盘底,我机械的把炒饭一次一次的往嘴里送着,就好像在咀嚼沙土一样。
曾经如此珍视的现实世界,现在似乎变得味同嚼蜡。
这个地方和平的不像话,我能清楚的嗅到老人身上特有的皮屑味道和天天被娇惯的青少年乳臭未干的气息。
在这里,我不需要担心被人通缉,也不需要害怕背叛和期许。
这样听来,似乎不错,可问题是,这里不属于我,没有人喜欢我身上传出的死气。
餐馆角落里那只花猫拱起后背,用眼睛警惕的盯着我所在的位置。
动物对危险气息的敏感程度总是比人要高,又或者它是用猫的眼睛看到了徘徊在我身边的亡魂?
是我害死了Fey么?
如果我没有一意孤行的要清算巴尔格斯与Rayout的事情,弗隆伯恩不会想要偷袭我,Fey也不会冲过来,梅尔菲斯更不会出手……越是这么想,我就越是浑身发冷。
我扭头看向窗外灰沉沉的天空,就好像那里有某种至高无上的存在一样。
如果你要我放弃仇恨来换取Fey的性命,我绝不会说一个不字……可现在我只有一种深深的被命运玩弄了的感觉。
当我背叛了挽歌,然后因为她的死而被驱逐出现实世界的时候,我的心里充盈着对自己的愤懑与不满,仇恨着这个夺走我一切的世界,排斥着对自己命运的认同。
可现在,我却觉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那是一种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绝望。
推开盘子,走出餐厅。
脚下的道路是合金的模块制物,踩上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实在。
我开始和“神都”中的鹅卵石地面作对比,并发现我早已经习惯了在里面的生活。
我清楚,如果继续的玩下去,自己一定会死。
区别只是如何死、因何而死罢了。
死之前会走到什么地方?
是在同伴的注视中安眠,还是在失去了所有重要的人之后孤独的死去?
曾经和梅尔菲斯聊过,他告诉我,杀手世界的成员没有活过四十岁的,一个都没有。
越早收手,活下来的可能性就越大。
论杀人技术和心态,我和真正世界里的那些佣兵差的很远,但如果要说生活方式的话,却是如出一辙。
游荡在信任与背叛的边缘,比别人的剑早零点一秒刺入对方的身体,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全部追求么?
如果这是一个我必须回答的问题,那么我必须在死之前得到一个答案。
还有两个小时天就会黑了,我发现我已经在这个遥远的故乡游荡了很久。
为什么回来其实我也说不清楚,那个时候我只是没办法让自己继续呆在Fey死掉的地方。
所以我尽可能的逃了,甚至逃离了那个世界。
在逃离以后我发现自己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既然来了,我决定去看看原来属于自己的店铺。
如果没记错,章隆应该在那里。
我没有迷路,这座城市的地图就好像被全身的细胞记住了一样,恍惚状态下的我毫无困难的来到了曾经的地址。
人不少,至少和我做老板的时候相比已经是多了很多。
不过当我擡头向招牌看去的时候,却发现曾经的CRK维修专卖店变成了美容院。
章隆把店卖了。我这样想着,却擡脚向里面走去。
问了门口漂亮的女招待,章隆依旧是这个店的老板,这让我有点儿意外。
我告诉女招待我在隔壁的咖啡馆等他,然后走了出来。
自助的咖啡馆,没有服务人员。
我拿着杯子,选了一个看上去还算可口的品种,用手指擦了感应处,然后钱就自动从我的CRK里划掉了。
看来新品种的CRK已经完全被社会所接受,老旧的腕式被迅速淘汰也是必然的。
“你回来了!”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听到了章隆略带颤抖的事情。
我扭头看着他,这个男人流露出的激动和欣喜并不是假的,这让我的心脏开始微微松开。
周围的人因为章隆的嗓门向我们这里看来,不过很快就失去了好奇心。
“回来了。”我点头。
“不走了吧?”
“不知道。”我想对他笑一下,但却完全没有力气做那个表情。
“出事了?”章隆皱着眉头坐到我的对面。
“累了。”我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能说说么?”
我本来想对他说你不懂之类的话,但是我想起来他也是在“神都”里面有级别的战士。
于是我决定倾诉一下,即使我并不觉得现在是个好机会。
“『穹顶之役』,听说过没有?”
章隆点了点头,“那个高级战士才能参加的残杀比赛!你参加了?”
我从章隆的描述中得知,原来这个比赛在“神都”的世界里其实是非常隐蔽的,A级以下的战士几乎连听都不会听说过,更别说那些根本就没有职业战斗等级的普通玩家了。
“重要的人在比赛里死掉了,所以我逃了出来。”我对他说了曾经对罗门说过的话。
“为什么要参加那么危险的比赛……”章隆的话听上去就像是呓语一样。
他把我问住了。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很简单,去帮一个同伴。
但我知道并不是那样,因为我自己对那个比赛本身就很感兴趣。
也许是为了变强,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又也许是为了厮杀的快感,那种事情很难说清楚。
“之前在红松城里,你看上去对我仍然在战斗感到很失望。但我要告诉你,你所认为的并不一定是对的。『神都』对我来说永远都是一个游戏,我给自己划了线,绝对不会越过去的线。但『神都』对你似乎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所以,你也许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哪里去了,我说的对么?”
章隆的话增加了我的迷茫,我摇了摇头,开始岔开话题。
“店似乎换了?”我对窗户外面的那个美容院扬了扬头。
章隆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我并没有回答他上一个问题的意思,于是他呵呵笑了笑,“是啊,现在CRK换代太快了,原来的店做不下去了。幸亏我转行转的快,现在生意还不错。你回来的话,我们一起干,还是老样子,算我的技术股。我可是专门去修了门管理学。”
我摇了摇头,“如果我不回去了,也不会再留在这个城市。”
虽然我认为“幽鬼”的人不会再来寻仇,不过我并不能做这个保证。
所以即便我决心要留在现实世界,我也只会偶尔回来这里而已。
章隆是聪明人,他知道我现在坐在这里,是绝对不会和他说客套话的。
所以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一点一点的喝咖啡。
“盈风怎么样了,现在?”我问。
章隆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孩子……已经五个月了。”
我舒展眉头,“真好……要小心啊,别让她再进游戏了。”
“是啊,查出来以后我就再也没让她上去过。”
我们相互看着,然后相互点着头。
“章隆,我走啦。”我站起身。
“还能见面么?”他在我身后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这样回答着。
********************
一直到我离开这条街道,当我回头看去,章隆仍旧坐在那个咖啡馆的玻璃后面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张画的不知所云的油画。
我向自己的家走过去,但是当我已经站到院子外面的时候,都没有下定决心是不是要走进去。
因为正如我担心的那样,或许我的重新出现会改变他们好不容易已经习惯下来的生活。
不过我知道如果我不进去的话,也许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了,那两个我最爱的人。
所以我穿过院子,向那扇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门走过去。
我记得很清楚……
背着书包的我从这里奔向校车,从爸手里接过我第一辆车的钥匙,牵着忐忑不安的盈风在门前介绍给家人……那一切都是美好的回忆,是我拥有过的宝物。
院子里面种了不少花。
我很清楚的记得原来是没有的,而且这些花全都是盈风最喜欢的那一种。
大概她在我失踪之后还一直会来看老爸老妈吧,她真的是个好女人。
我站在门口,将手指放在了门边的感应器上,然后按了密码。
密码没有变,感应器对我指纹的识别也没有变。
我打开门走进去,然后看到了客厅里老爸惊讶的脸。
看着父亲苍老的脸和已经苍白的头发,我觉得喉咙里有东西被噎住了。
可是老爸却只是在许久的沉默之后,扭头对厨房喊了一句话:“今天晚上多加一副筷子!”
老妈从厨房跑出来把我抱在怀里,老爸收拾了餐桌。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三个人重新围坐在餐桌旁边以后,将脸埋在老妈亲手煮的白饭中一个劲儿的往嘴里扒着饭。
不需要什么下饭的东西,我能尝到脸颊上滑下来的水渍有些咸咸的。
“怎么回来了?”这是老爸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他没有问我当初为什么不声不响的离开,也没有责备我,也许他已经想了很多种我重新出现的方式,然后一次次斟酌着该怎么说出第一句话。
“因为累了,爸。”我放下饭碗,用有些红肿的眼睛看他。
“知道累了该回来,还不算傻。”老爸笑了,脸颊的皱纹堆在一起。
原本他没有那么多皱纹的,我觉得心里很难受。
老妈在一边早哭的说不出话了,她却没有擦脸上的泪,只是不断用筷子给我夹菜。
“章隆和盈风每周都过来看我们,他们挺不容易的。”老爸继续说。
我点头。
“你这几年去干什么了?”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充满了无奈和尴尬的苦笑,“在打游戏。”
“多大年纪了,还沉迷游戏?我觉得有点儿欠打。”老爸戏谑的说。
一个游戏而已,不是么?只是一个游戏。
我垂下头,手按住了脑袋,全身开始颤抖,脸上的肌肉扭成了一团,泪水在疯狂流淌。
一个游戏而已,可是Fey死了……一个游戏而已,却让我失去了原有的一切……那真的只是一个游戏,还是一个被人所创造出的地狱?
几乎完全被外面的世界所抛弃的我,生活在那个世界的我,所执着的只是一个可笑的游戏而已……
“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不太明白。虽然我年轻的时候也玩过网络游戏,但那和你的游戏,似乎不一样……”
我该说什么?
我该告诉老爸,我为了那个游戏付出了一切?
告诉他我自己已经变成了杀人无数的恶魔?
告诉他我心爱的女人刚刚在那个由数字组成的架空世界里被腰斩而死?
我无法开口。
但是我觉得在他们的面前,我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感情。
老妈的手在后背轻轻的拍着,一如我幼时哄我入睡一般。
如此温暖的家,我也不是没有机会回来……只要放弃“神都”就可以了……放下剑,忘记那些痛苦的失去和离别……我就可以回家了。
我对他们说了我失踪的理由,然后换来了一阵沉默。
他们两个看上去并不是无法相信我所说的话,只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罢了。
可是店铺被炸掉的事情并不是凭空捏造的存在,长久以来他们所纠结的事情有了一个答案,儿子的下落也得到了确定,两个人看起来似乎终于放下了什么负担。
然后我离开了,老妈想要挽留我,但老爸却没有。
我不知道那代表了什么,可我知道我现在的离开一定是对的。
“就当做我出了远门吧,老妈。”我站在门口这样说道。
老妈在老爸的怀抱中泣不成声,我吻了她,拥抱了他,然后消失在了黑夜里面,带着那个正在一点点衰老的男人送我的一句话。
“男人是不能逃的。”
他看的很清楚。知子莫如父,他知道我是在逃避。
人要为自己做的选择负责,无论遇到什么。
这句话谁都会说,但却不是每个人都有着如此坚韧的心脏。
********************
我倒在酒店房间的床上,嗅着床单上的消毒水香味,脑海中一片空白。
至少今天晚上我什么都不需要想……不用去考虑明天的战斗,不用担心被人通缉追杀,也不用绞尽脑汁思考任务计划……这里不是“神都”,这里是外面。
只要下决心离开那个世界,我就可以一直享用这种睡眠和安逸。
为什么不呢?
就算逃避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从来没有逃避过?
我觉得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
以挽歌的死开始,以Fey的死告终。
这个梦如果继续做下去,依旧会是一个噩梦,有谁会希望活在一个噩梦里?
可是假若问题这么简单,我又为什么在纠结是不是要结束我在那个世界的旅程?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盈风。
她擡头看着我,我屏住呼吸,眼睛没办法再从她身上挪开。
我喜欢的齐刘海和直发已经变成了精心打理的卷发,可是那双温柔的眼睛没有变,我甚至可以在万人之中找到那双眼睛。
“盈风……你怎么会在这里?”
“章隆……把你回来的事情告诉我了,我就在你家门口等着的。”女孩脸色沉静,可是双手却紧紧的抓着自己的白纱裙。
“然后一路跟了过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女孩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叫住我?”
“因为直到一分钟前我才打定主意要见你。”
我将她让进了房间,只觉得头晕目眩。
这一切平凡的就好像完全不属于我似的。
我仍然能够清晰的记着我和盈风那段幸福到满溢的感情。
只是,一切都已经逝去到了连妄想都触摸不到的彼岸。
我们俩相互对视着,我从盈风的眼睛里看到了我并不想看到的浓郁情绪,而我却觉得我们两个之间的距离远的难以跨越。
“你为什么要回来?”女孩问道。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走。”我缓缓地说。
盈风摇了摇头,“我大概猜得到。我在你走掉以后猜了无数次,想了无数种可能。结论就只有一个,你不想牵连我们进你的事情里……”
聪明的姑娘,我一直都那么喜欢她的聪明。
“可是我都已经接受了你不会再回来的事情以后,你却又出现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盈风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听出了她浓重的怨意。
然而,某种丝毫不会令我奇怪的感慨从心里油然而生。
我们果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不是因为她拥有的怨意,而是因为她的怨意在我看来是如此微不足道。
我,以及我身边的人们,无时无刻游弋在刀锋之上。
我们所拥有的感情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让盈风的哀怨显得是那么细微和渺小。
细细品尝过与Fey之间的爱憎,以及她在濒死前爆发的悔恨与不甘……相比之下,和平世界生活中的女孩,她的情感波动,让我感到了惊人的乏味。
但那并不代表我不会对她感到愧疚。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我不该怪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章隆知道你在这里么?我送你回去。”
“刚一见面就想送我走?”盈风眼睛里闪着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执拗和诘责。
我转过身子,不再看她。
我觉得如果我看下去,有些本来已经腐朽的东西就要死灰复燃了。
“我回来不是为了改变你们已有的平静生活。”我说。
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是衣服萧然落地的轻响,我浑身一颤。
我没料到盈风会这么做,老实说我并不清楚女孩内心所真正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样的际遇。
回过头去,看着她微微闪耀的肌肤,我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将我推向她。
“你瘦了。”我擡手,手指缓缓地从盈风的肩膀一直向下滑动着,掠过她的手臂,然后是腰际。
女孩微挺的小腹让她美艳的不可方物,因为这个孩子,她真的瘦了很多。
曾经无比熟悉的她的每一寸肌肤,现在就这么毫无保留的展现在我的面前。
“吻我。”盈风擡着头,用充满了颤抖和渴望的声音命令道。
我摇了摇头,拾起她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
“我变了,你也变了,一切都变了。”我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我不管你变没变!我还是爱着你的那只小蜜蜂!”盈风一边说着,眼泪开始在眼眶边闪烁。
我抚摸着女孩的脸,“不,你现在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妻子,变成了别人的母亲。而我,会看着你。”
如我所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如果说我不想重新占有盈风,哪怕仅仅是她的身体,都只是在说谎而已。
我曾经如此迷恋她的温柔和娇俏,现在亦是如此。
然而我们那个世界中男女的感情远远要比这里要简单和热烈。
作为明天也许就会死掉的佣兵,我们无需面对感情之外的东西。
狂乱的做爱,极尽的愉悦……或者忠贞的爱意,永恒的誓言……这些都公平的摆在所有人面前,只要你选,答案就会无比简单。
可是在这里不行,人们被单调柔腻的生活牢牢地捆绑在无形的牢笼之中。
如果我在这里占有了盈风的身体和心神,然后再次离开,她还是不得不回到章隆身边。
那样的她不会幸福,章隆也不会,因为这个社会在他们身上已经种上了无数枷锁。
在我们那个世界,爱就是爱,没有向任何事物妥协的必要。
和谁在一起,和谁做爱,和谁生死与共,这都是只凭自己心意就可以决定的事情。
而在这里,种种所谓“现实”往往让人们不得不扭曲着本心的意愿。
在我给盈风披上衣服之后,我已经找到了属于我的那个答案。
也许“神都”夺走了我无比珍贵的东西,让我背负上了沉重的不能再沉重的罪恶感和责任,但作为回报,它同样给了我一样东西。
自由……至少在“神都”之中我是自由的。
我可以去做我所期望的选择,那已经变成了我唯一的权力。
“你会是一个好母亲,我对你发誓。”我吻了盈风的额头,用力抓紧了她的肩膀,然后为她打开了房门。
最后一眼,我从房间的窗户向外望去。
楼下,章隆看着盈风从酒店里走出来,眉宇间的浓云瞬间融化成了幸福,流淌在他的面颊之上。
她与他的手重新牵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内心变的无比平静。
我不属于别的地方,我只有一个去处,而我已经找到了它。
********************
我睡了我在外面世界的最后一觉,然后走出房间,来到酒店的大堂餐厅,点了一大堆可口的食物,如果这是我真实世界的最后一餐,我希望至少要丰盛一些吧。
孤独。
我面对着一大堆的食物,一个人尽情的享用着,在这种时候每个人都会感到孤独。
那并不重要,因为我早已经习惯了那种感觉。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选择回去,就意味着孤独。
这个词在这个时候,对我来说所代表的其实是自由。
“终于找到了。”一个人突然坐到了我面前。
我擡起头看向他。
一个男人,准确的说是个近六十岁的老头。
一丝不苟的头发,整洁的着装,还有精光锃亮的皮靴,这一切似乎都在告诉我他不是一个我可以忽视的对象。
在这种情况下,我本能的向后缩去,手不由自主的去摸腰部。
可是神宫并不在那里,所以我没能找到哪怕一丝安全感。
“你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着他的时候,只觉得背后有些发麻。
如果非要说原因的话,那就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我从来没见过的眼睛,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如果能拥有这么明亮的眼睛,就一定不是一个正常人。
岁月会让人变得复杂,这种复杂最直接的体现在人的眼睛上,你如果去看一个老人,你往往会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无法理解的沉淀。
可我面前的不速之客并不是这样,他的眼睛里一丝杂质都没有……就好像……物极必反……
“我并不想告诉你我是谁,因为那对你对我都没什么好处,不过为了方便,你可以叫我撒拉弗。”老头带着一丝微笑说道,但我总觉得他的微笑只是一张面具。
在确定对方并不是为了找我麻烦之后,我努力试着让自己的肩膀放松一点。
“撒拉弗……看上去你很了解我是谁,因为你根本就没有问我的名字。”
“贪狼。”
他来找我,并报出了我的id,我并不感到意外。
因为我不觉得现在还有我不认识的陌生人会记得我的真名。
“找我干什么?”我开始继续吃面前的东西。
如果他真的要对我做些什么危险的事情的话,身在这里的我也没有什么反抗的机会。
“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撒拉弗伸手从我面前绰起一根烤肠,毫不客气的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我皱着眉头看他,总感觉像他这么有压迫感的形象做这种事情实在是有些违和。
“我没兴趣给别人当跑腿。”我这么回答道。
“你帮我,我就告诉你一件事情。”
撒拉弗似乎感觉刚才吃的东西味道不错,他又拿起一根。
我死盯着着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
他太从容了,从容的出现在我的面前,从容地说话,从容的吃东西,似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全都掌握在自己手里面一样。
我一直都非常反感这种拥有掌控着一切错觉的家伙,所以,即使我对他说的“告诉我一件事情”有些好奇,但还是本能的想要打破他的算盘。
“把那件事情吞进自己肚子里吧,我没有兴趣知道。”我这么回答他。
撒拉弗没说话,而是开始试吃我面前的其他东西,在吃到味道不错的食物之时他还会挑挑眉毛以示满意。
我看着他,感觉更加迷惑了。
他也许就是在期望我感到迷惑,或者妥协。
我打定主意不让他如愿,所以干脆不理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早餐上。
“你觉得『神都』这个游戏做的怎么样?”他突然问。
“这就是你想让我帮你的?做问卷调查?”我故意挑衅道。
撒拉弗很淡然的摇了摇头,“只是随便聊聊。”
他的态度实在是太好了,我总觉得自己继续咄咄逼人实在不是什么有尊严的事情。
“『神都』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游戏。”我说了实话。
“对我来说也不是。”撒拉弗回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实在忍不住,于是问道。
“我回答了你的问你,你就会帮我么?”
我叹了口气,然后举手投降,“说说,你到底想让我帮你什么?”
“我只要你帮我带一句话。”
“给谁?”
“你会帮么?”他没有松口,而是反问我道。
“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就会帮。”我不依不饶。
撒拉弗笑了,不过这一次不是戴着面具的笑容。
“时间这种东西冷酷而无趣,但却会给它的熟人一点儿优惠,比如看穿别人说谎的能力。你并没有真的想帮我。”
被他看穿了,不过我也并没有因为说了谎而感到不好意思。
“我不会做没有好处的事情。”
“我说过,会告诉你一件事情。”老头一边说一边笑,笑的是那么得意。
他的笑容让我感到非常不安,就好像他握着一件我必须知道的事情一样,我终于按耐不住了。
“视难度而定,我会帮你。”我说道。
撒拉弗看上去并没有因为我同意了他的要求而高兴,他那理所当然我会答应的样子让我非常不爽。
“帮我告诉你的朋友,以笏要杀的人是我。”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站起身就准备离开。
我完全被他弄糊涂了,“等等,什么朋友?以笏是谁?杀你?”
撒拉弗的表情看上去非常认真而不是在对我故弄玄虚,所以我才更加迷惑。
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只要照我说的办就行了。”
“喂!”我也站起来,看着他向酒店的大门那里走去,“我的报酬呢?你还没告诉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撒拉弗就重新转过了身子。
老人看向我,那双眼睛里面的光芒遥远的如同天上的星辰,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话。
“她还活着。”
我愣愣的站在那儿,看着撒拉弗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几秒钟之后,我的全身像被点燃一样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
我推开桌子,冲向他所消失的地方。
然而撒拉弗已经上了一辆飞车,迅速的融进了车道之中。
可是他的那句话却依旧在我的耳中回响着。
她还活着……
她指的到底是谁?Fey?Fey还活着?
又或者是挽歌?
撒拉弗到底是什么人……
我激动得全身都在发抖。他为什么会知道那些事情?
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在“神都”里遇上了什么?
他的所作所为明显对我的事情非常了解。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也许他只是在告诉我阿纱嘉的状况,如果我继续瞎想的话只会让自己陷到不可控制的妄想之中。
可是我知道阿纱嘉就算回归了暗面,也不太可能死掉。
撒拉弗知道一切,那么那句“她还活着”就不会指的是阿纱嘉。
到底是谁!我剧烈的喘着粗气,只觉得天旋地转。
那句话给了我无限的遐想和希望,但是却遥远的难以想象。
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一种迫切需要答案的渴望几乎将我完全吞噬殆尽。
他让我传话的人又是谁?
梅尔菲斯?
我不知道在了解到我毁灭Rayout的决心之后,AZZA会怎么看我。
如果非要算朋友的话,梅尔菲斯就是我现在唯一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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